也许，有些人觉得，“猜拳”是过时的、落后的、甚至是不良的风气。

然而，如果我不说“猜拳”，而是说“行酒令”，你会不会觉得雅一点呢？

如果，我说王羲之他们也玩行酒令，你会不会觉得好高大上呢？ 

永和九年，岁在癸丑，暮春之初，在会稽山阴之兰亭，王羲之带领他众多的儿子们、粉丝们，约了谢安、孙绰一些名流，共四十一人，玩了一把流觞曲水。

流觞曲水，是旧时上巳节的一种游戏，参与的人围坐在回环弯曲的水渠边，将特制的酒杯置于上游，任其顺着曲折的水流缓缓漂浮，酒杯漂到谁的跟前，谁就取杯饮酒，直到尽兴。后来，王羲之们，则将这种游戏玩成了文人的诗会雅聚。即酒杯停在谁的面前，谁就得赋诗一首。那天，有十五个人都作了诗，王羲之那个最着名的儿子——王献之等十六人，诗不成，各罚酒三杯。

其实，王羲之们玩的，就是行酒令的一种。

酒这种如此好玩的东西，怎能不让它锦上添花呢？西周的周公、周成王老成持重，但是他的子孙们未必挡得住酒的诱惑。

到了唐代，喝酒成风，酒令盛行。行酒令就玩出花来了。

雅令，是指文人们玩的酒令，有字令、诗令、词令等。要求象形、会意兼有，形体结构随意增损离合变化，或遣词造句，或意义通联，或妙语双关，或双声叠韵，或顶针回环，变化万千，趣味盎然。

所以，到底是酒令孕育了诗风，还是诗风助长了酒令，谁能说得清楚？就像到底是李白创作了唐诗，还是唐诗创造了李白？ 

当然，这种雅令，在长安、洛阳这种人才济济的一二线城市，可以玩玩。在大山里的客家人聚族而居，读书人极少，就很难玩得起。只好如大多人的故土乡闾一样，直接了当地玩通令——猜拳。

但是客家人的猜拳，拳语赋予了吉祥，拳礼也赋予了人伦。

各位看官，不妨点一下下面的链接，先听一个音频。

这些嘈杂的声音，也许年轻人听着，会感到陌生；而对于一定年岁的人来说，则会被这种声音拉回到过去的岁月，并在脑海中回放着一帧一帧怀旧的年后场景。

“七爹，响一下拳昧[1]？”大家喝得都二五八成[2]了。东道盛古知道，只有猜拳，方能把气氛推向更高的高潮。

七爹坐在上席，有点醉眼朦胧，像是没有听到盛古的话。其实他心里明白，席面上，他的辈分最高，年岁最大，他不开口，谁也不敢响这第一拳。他想，可以倚老的时候，为何不顺便卖卖老呢？

“七爹，请您老响一下拳哇——。”盛古大声说，其实他也知道七爹的心思。过年嘛！面子就得相互给。人家要一张面子，你给三张面子过去，大大方方，大家都高高兴兴。

“啊哈哈——，盛古呃昧喊额[3]——？”七爹恍如初醒，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。

“七爹，您更老更大，请响一下拳，带紧侄伲子伢等[4]，再欢喜一下嘚撒——。”盛古谦恭的陪着笑。

“好、好，额就捞[5]春卵先武一下[6]。”七爹指了一下斜对面的春卵，一个懂礼数、很方活[7]的后生。

“好好好，请七爹多教下子额哈——。”春卵马上拿了三个杯子过来，放在七爹的面前的桌面上，并倒满了三杯酒。

“三杯六见[8]哈，老规矩，开手两个六，停手一个六[9]，赢拳带酒[10]——”七爹摸了一下尖尖下巴上的稀疏胡子，半闭着眼。

大家安静了下来。 

七爹很优雅地伸出了右手，依然半闭着眼，轻声说：“高升盛古[11]、高升在座——。”

同时，春卵这边也谦恭的说：“高升七爹，高升在座——。”

七爹手掌变拳，往回一收，轻轻的说：“宝嗒帝[12]呀！”

春卵那边也同时收拳握着，喊出“两相好”。

一般的前一两拳，双方都是小心谨慎，试探对方的虚实。

七爹放拳变掌，拇指往掌心一扣，四指如利剑般地刺出，以尖细高亢的声音喊出“八福寿哇——”。与此同时，七爹突然睁开眼，目露精光，射出一道闪电，落在春卵的伸出的手上。春卵的拇指和食指如阿叉棍一般叉出，喊了句“四季发财”。

紧接着，七爹的食指在拇指尖上一搭，剩下三个手指巧妙的逆时针一翻，如孔雀开屏般竖起，变成“OK”的手势，铿锵有力的再次喊出“八福寿——”。春卵刚好手掌打开，喊出“七巧妥”。

这时，七爹嘴角露出了狡黠的笑容，手势定格在空中，说：“嘿嘿——嘿嘿——，八福寿，八福寿——。”

第一回合，七爹赢。

大家一片喝彩，七爹志得意满。

春卵却挠了挠头，说：“哎呀——啧啧啧——，七爹宝刀不老，拳快如风呦，额看都看唔赢[13]。”走过来端起一杯酒，喝了半杯，端到自己的席位上。

接着猜，七爹再赢一见。

但是，拳怕少壮，猜拳也跟打擂台一样。七爹拳法变化少，春卵很快就掌握了他的规律。后来，两人打成三比三平，这就要打“加时赛”了。又加了一杯水酒，约定一拳见输赢[14]。七爹毕竟年迈，出拳明显慢了许多，双目的两道精光也早已暗淡。

春卵如何不知？最后一拳，当七爹打开手掌喊出“十足满盘”时，春卵快速反应，也打开手掌，喊出“六高升”。

终局，春卵输。

春卵故意“放水”。不较真，特别是不与老人较真，就是一种美德。

本来是“赢拳带酒”的，即是说，七爹要继续找人猜下去。七爹虽老，但心里就像井水一样明澈，他知道见好就收，说：“额就休息一下了，你等猜嘞细[15]，你等猜嘞细——。”

接下来，同辈之间的拳风，就是真刀真枪的了。

这就是拳礼，也是酒礼；

这就是江湖，是世俗，也是人伦。 

注释：

[1]响一下拳昧：猜一下拳，好不好？昧（音），征询的意思。相当于是不是？可以吗？

[2]二五八成：七八成。

[3]呃昧喊额：是不是叫我。呃昧，是不是。喊额，叫我。

[4]侄伲子伢等：指侄子、侄孙等后辈。

[5]捞：和、与、同、跟。

[6]武一下：搞一下。这里指猜一下拳。

[7]方活：灵活。指情商高、灵活精明，善解人意。

[8]三杯六见：三杯酒，作六次输赢喝完。即每次喝半杯。

[9]开手两个六，停手一个六：开拳的时候预喊两次六（高升），然后喊出的数字就生效。中间停顿的时候只预喊一次六（高升），然后喊出的数字就生效。

[10]赢拳带酒：猜拳赢了的人，发展找下一个人继续猜拳。

[11]高升盛古：预喊的第一个“六”，高升两字也代表“六”。一般开全的时候要说的“两个六”，都会同时用来表达对东道的祝福和对在座人的祝福。

[12]宝嗒帝：也叫宝拳，代表数字“零”。客家人带数字的拳语都有吉利的字眼，如：“宝嗒帝”、“一定发”、“两相好”、“三星高照”、“四季发财”、“开手中”、“六高升”、“七巧妥”、“八福寿”、“九九长”、“十足满盘”等。

[13]看唔赢：看不赢，眼花缭乱。

[14]一拳见输赢：猜一个回合定输赢，喝完增加的杯中酒。

[15]你等猜嘞细：你们找对象继续猜拳。你等，你们。细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