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年,喝酒是重头戏。但是客家人的年,喝酒是有规矩的,讲礼数的。自从商纣王玩“酒池肉林”而致商亡后,“酒”,就成了一个严肃的话题,以至于要约以酒礼来防止“因酒坏事”。比如,殷鉴不远的周人,就制定了复杂的酒礼文化,“酒以成礼”,则佐礼之成。周公还非常严厉地告诫臣属:“饮惟祀,德将无醉”。即是说,喝酒,只有因为祭祀才可以的,且绝对不允许喝醉。
客家人的年酒,是“做用”的。其用有三,祭祀、敬长、待客。
年三十这一天,母亲会早早地备好全鸡、肉块、茶蛋、红袍柑,以及香纸蜡烛之类的祭品。当然,更重要的是一壶水酒和三只杯子。虽然母亲她不知道周公是谁,但是周公的酒礼,却从洛阳到了颍川,从长冈到了象塘,一直被客家人所遵循。古代有“酒为祭不主饮”的说法,所以,祭祀,是酒用之首事。母亲提了祭品篮子,先到祠堂奉香敬酒,祀奉自己的祖先。孔子曰:“国之大事、在祀与戎”。就是说,国家最大的事情,就是祭祀和征战。祭奉祖先是远古留下的规矩,我在临习金文时所接触的铭文,大多是祭祀的内容。有一个学者说,中国之所以不亡,因为其文化中给人以强烈的使命感和泰山般的压力。每一个中国人,既要“上对得起列祖列宗”,又要“下对得起子孙后代”。一个人八十岁的命,要管两百四十年的事,你说哪个民族做得到?
客家人以酒祭祀,虽然形式上简化了许多,但是,使命感没有减少分毫。
客家人生存于山区,时时刻刻无不与大自然打交道,对自然是格外的敬畏。他们给特定的自然物封神,就是一种对自然的敬畏,比如土地神、山神、河神、树神。母亲祭祀了祖先,还要带我到河边的老爷树那里去,以酒礼牺牲,敬奉树神。
有一次,我家的五只鸭子不见了,屋场里、田土间找了个遍,都没找见。母亲就提了酒肉祭品,带我到河边的老爷树那里。母亲向树神老爷说了帮忙找回鸭子的请求,并以酒礼敬之。她刚洒完第三杯酒在地上,身后的水圳里就传来鸭子“嘎嘎嘎——”的叫声,我跑过去一看,果然是我家的鸭子。所以,母亲一直坚定地认为,这里的树神老爷是非常灵验、有求必应的。每逢年节,母亲都要携酒来敬这里的树神老爷。
年三十夜吃团年饭,上席都是空着的,但要摆上碗筷酒杯,加满酒,那是祖先的位置。饭前要在门口燃了香,发出了信号(不知道那时是3G还是5G),敞开了门,另一个世界的祖先们接到信号就会回来,同后代子嗣一起宴享年夜饭。开席第一杯酒,当然要先敬祖先。席间,长辈会作简单的讲话,告慰祖先,祈愿辅佑。小时候,我总觉得上席坐着有我不认识的祖先,要不是人多,还有那热气腾腾的菜肴,我真有点怯怯然不知所措。在古代先民看来,酒是神秘而庄严的。最早的巫师,估计是喝了树洞里的果酒,才激发了超常的言行,而成为沟通天地鬼神的信使。后来人们发现,喝了酒,在恍恍惚惚之间,好像真能通神。于是,为了祭祀时便于与祖先沟通,就选择了酒这个介质。后来又发明出这个节日,那个节日。然而,古今中外,大部分节日都是以敬鬼神之名,行吃喝之实,如春节、端午、中秋、客家的七月半;外国的圣诞节、万圣节、复活节。难怪三体人说:“我们害怕你们,你们擅于隐藏。”接下来的酒礼就是敬长了。做孙子的要敬爷爷,做儿子的要敬父亲,做弟弟的要敬兄长。一套礼节下来,要符合父慈子孝、兄友弟恭、长幼有序的儒家规矩。所以,在以前的家庭内部喝酒是沉闷的、无趣的、过不到酒瘾的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或一九四九年后,女性可以上桌了;开放后,家庭内部也多了些平等欢乐的气氛;物质丰富了,父子兄弟姐妹之间,可以斗酒欢饮,也可以喝个“二五八成”(七八成)了。 除夕晚宴后,家庭主妇就要切好荤盘,煮好茶蛋,装好炒果芋丝(客家小吃),以备年初一待客。以前没有香肠、板鸭、牛肉,顶多也就切几片腊肉、猪肝之类的卤肉。农村擅于“搜蛇拽拐”(捉蛇和捕青蛙)的人,可能会弄点鱼干、鸟干、老鼠干。然而,因物质的匮乏,那时的小鸟和老鼠身上也都没有二两肉。年初一早饭后,就要请本族的长辈来自己家里喝酒。如果是一个大家族,长辈挨家挨户喝酒,往往是“天光食到夜”(从早上吃到晚上)的。有的地方年初一要放添丁爆,新生的男丁要上族谱,然后举族喝团年酒。他们在祠堂里将多张八仙桌拼成一条长台。族中家家主妇端来荤盘(卤好的肉类)、炒果、芋丝、油果、粄子、腊子、蕃豆、薯干之类的年货小吃,而男人们则坐着,就像一个个评委、裁判。小吃虽小,却是家庭治理能力的象征。理家,客家妇女是当仁不让的。从米酒浓淡厚薄、香醇苦涩,到年货的数量品质、甚至于刀工和创意。拿出来比一比,就知道哪家的妇道子(妇女)“有刁气”(能干)、哪家的妇道子“冇刁气”(不能干)。祠堂席面上的主角当然还是客家米酒。家庭主妇会提起温好了酒的锡壶,给族中的男人挨个斟满酒杯,脸上堆满笑容,说:“哎呀——,我就冇刁气哈,尝一杯嘚淡酒撒——”俗语说,刁(能干)的妇道子蒸的酒,浓郁;冇刁气的妇道子蒸的酒,淡寡;死蛮八恶(刁蛮霸道)的妇道子蒸的酒,苦烈;善涅涅的妇道子蒸的酒,香甜。当然,香甜的米酒入口柔顺,多而难醉,对于家庭来说“冇划”,馕费(浪费)粮食,虽有良评,仍不是上策;而苦烈的酒辣而涩、霸道、上头,入口不舒服,但是过得到酒瘾。这种妇道子人家敬而远之。淡寡的酒则“瘪淡”(单薄淡寡),索然无味,这种妇道子容易被人看不起。最好的就是浓郁的米酒,酒香四溢、入口醇酽、有骨有肉。这种妇道子往往也是理家能手。
所以,年初一的团年酒席,就像族中长老们对家庭的“年终考评”和“三比三看”。
家族的酒礼气氛,虽然比家庭酒席要相对宽松一些,但有辈分和年纪在那里压着,还得有礼让谦恭,放不开手脚。如果说,年三十是家人喝酒,年初一年初二是族人喝酒,那么,到了年初三,则是兄弟友人间喝酒了。待客之酒,也有礼数。待客的,要谦虚热情;做客的,要拘礼感恩。客家人待客劝酒,往往会用一些隐喻的话来表达,如“多嗦(喝)两杯,额边(我家)门口就嘿(是)井——”,或者说“额边离河坝芥近,嗦唔醉撒(喝不醉)——”。这是待客的人谦虚和热情,言下之意是,我家的酒离井、离河近,多放了些水,酒很淡的,可以多喝一些。或者自谦道:“额边芥妇道子冇刁气,蒸到芥酒喃甜(很甜)。”话面上批评自己的妇娘,实际上在说我老婆很善良,蒸的酒很甜,你放心大胆喝,不会喝醉的。而做客的人则要说:“哎呀,额都醉miamia些(很醉的样子)。”幽默一点的人或许会问主人:“请问,额边在哪只屋场些——?”这就是做客的拘礼感恩。 龙南杨村大坝人待客真诚,喝酒豪爽。据说不管你酒量如何,过年后进人家的门,就得喝上三大碗。这是他们的酒礼。你会进我家的门,说明你是友好的;你会喝了三碗酒,说明你是尊重我的;如果你能喝到吐,那么你仁我义,“头那(脑袋)可以割下给你当凳坐”。这是何等的率真豪爽啊!以前搞计划生育时,乡镇干部上门做工作,得先喝三碗杨村米酒再讲工作。喝了三碗酒,什么都好说。在杨村大坝任过职的人,酒量都很好。因为要做好工作,就得上门跟老百姓打交道,就得遵循他们的待客酒礼。往往年后下村,人家约了,不好不进门;进了门,又不好不喝酒;喝了酒,又不好不尽兴。如果你神清气爽下去,晕头晕脑回来,或者喝得“嘎嘎呕”(吐酒的样子),那你今年的群众工作就好做了。如此酒礼酒风,酒量焉能不大? 如果有人不循酒礼且不自制,在乡间,是会被人瞧不起的。对好酒者,会谑称为“好酒烂钵”;对酒后失态者,会责怪其“食嘞癫姿倒姿(醉态)”;对不自制或酒量大者,戏称为“沙坝肚(沙漠一样,水倒进去瞬间就没影了,比喻酒量好)”,或“割了耳朵进得盎(割了耳朵,脑袋可以直接进到酒缸里去,形容酒量好,在酒缸里都泡不醉)”。